【特別企劃】太安靜的歌—與OHAN,走進內湖的夜晚

硬地街 Indie Fever
8 min readFeb 7, 20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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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 OHAN 是一位於 2018 年開始展開活動的台灣 indie singer-songwriter」

這位在串流平台以有些疏離的第三人稱自介、有著一張不插電live創作專輯和多首cover作品、聲線帶著一些寒氣(韓氣?)的獨立樂人OHAN,與我們相約內湖港墘,帶我們走進他慣於夜間漫步的地方 ——這座人們下班後過份安靜的城。

只是今晚,雨聲作為龐大底噪,OHAN的聲音偶爾溶進,

我感覺有一點隱約的危險,關於他、以及這趟充滿未知的夜間散步。

2020 秋天,OHAN在《硬地街》快問答裡提到啟發靈感的方式是「散步」,於是這場訪談X夜間漫遊企劃便輾轉開場。
2020 秋天,OHAN在《硬地街》快問快答裡提到啟發靈感的方式是「散步」,於是這場收錄於小誌「月下私會」的夜間漫遊企劃便輾轉開場。

夜雨綿綿,那晚是這年台北意義上的第一天入冬。我帶著還習慣南部暖秋的身體赴約「港墘」,這位在內湖科技園區旁、於我有些陌生的車站,且一眼認出他 — — 如他在今年放上的不插電live專輯《蟬》介紹詞中口吻疏離的自我描繪,「那個吉他社高高瘦瘦又沈默的同學」站在公車亭下,十點半,對於慣了在天亮前入睡的人算早的時間,我們踏上了在入夜後「人去城空」的內湖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的夜遊。

內湖的晚上

「過了下班時間之後就超級安靜。」科技公司、電視台、商業大樓和高級住宅林立的內湖,隨著傍晚下班人潮散去,整區便像是陷入睡眠,路上不見行人,只剩下偶爾急駛過的幾輛汽車。

「你可以說他很無聊,但又總有有趣的事發生。」OHAN 說起大學後搬來這裡,常常自己走到美堤河濱公園散步。「有次在路上看到很大一顆冰塊!」他用手比出環抱一圈的大小,「超怪, 很像上帝的一個bug。」那有遇過怪人嗎?「警察吧,有次晚上我只是去個便利商店,就有警察騎著gogoro遠遠跟我對眼,但互看兩三秒後他又騎走。」「是怕了吧?」瘦高的吉他社同學氣場凌人、逼退警察,這樣的畫風似乎也合情合理(笑)。

大學畢業之後,OHAN 輾轉到了 1976 主唱阿凱開的咖啡廳 「海邊的卡夫卡」工作,因此搬離了內湖的家。說起和阿凱的緣分,是一次 OHAN 參加淡江金韶獎,阿凱是其中評審。「在看評語時發現他寫得特別認真,我後來就有再私訊問他問題。那時他就問我說:你有想要做音樂嗎?

「他那句話就讓我認真去想,我可以做音樂嗎? — — 好像沒有不行欸。」一個精準的問句讓原先打算考財經研究所的路轉了彎。聽起來是放棄了一條晉升資產階級的道路?我苦笑,但 OHAN 說:「也不一定,阿凱很愛說一個故事:76大學結束後團員們去當兵、他去電子業上班,他在那邊工作待遇也不錯、也是他喜歡的工作,但大麻(吉他手)退伍之後就跟他說『世界上不缺一個上班族,但缺一個搖滾歌手。』後來他就辭職、賣掉股票,然後出了〈方向感〉、也把那些錢拿去開了卡夫卡。這是他的開端。」「很搖滾樂手吧。」

OHAN 口中那帶著崇敬意味的「搖滾樂手」,裡頭所嚮往的精神或許可以追溯到國中時一頭栽進的 90s 英倫搖滾經典—— Oasis(綠洲合唱團)。從一次在 YouTube 上偶然點開〈 Live Forever 〉影片,到後來一路挖掘 Beatles、Radiohead,「一切都是因為綠洲而起。」

開始創作自己的音樂,則是到了大學,在輔大吉他社內的創作比賽,起初有些人情壓力,「總召是我朋友,他叫我參加,我就寫歌報名了(結果其他幹部都沒報!)」而那首歌,便是以時間為名的〈二十〉。

走上民生東路的我

台北今晚吹來的風

好像有點寂寞

——〈二十〉

如果你聽的是街聲上「午夜台北 2020 mixtape」的版本,你會聽見城市裡的車水馬龍,襯著溫柔低訴而後奮力吶喊的男聲。如果你聽的是《蟬》裡卡夫卡現場演出的版本,你會聽見更有意識節制收放的木吉他,和與自己的和聲交疊蔓延的空間感,像是掉入凌晨反覆自我懷疑的漩渦,和相繼透明冷靜的清晨。

搬家之後還會想念這裡的晚上嗎?「這裡不會,會懷念的是美堤河濱公園。」OHAN 回答得有些出乎意料的斬釘截鐵,「我一直覺得台北很擁擠。」OHAN 這才說到自己是雲林人,但在雲林時又會一直想來台北,「但在台北可能因為沒有做得太好吧,」「所以會覺得這裡擁擠、這裡煩。」

「雲林的晚上好像跟早上沒有什麼差,台北就有反差感,但我喜歡這樣的反差 — — 安靜下來的感覺。」

「我常常有很多憤怒」

前往河濱公園的路上,我們途經幾幢巴洛克風、在路燈點綴下顯得有些詭異的高級民宅,「中產階級的社會就是這麼安靜」OHAN 狀似玩笑的說。但說起「資本主義、流行文化」等等於個人而言似乎太過龐大籠統的字眼,OHAN 卻也曾遭遇切身的無言以對。

「其實去年本來有發專輯的規劃,已經跟唱片公司談好合作、甚至連專輯概念、MV 都已經討論了,但後來公司因為一些商業考量,決定不投資 indie 的東西了。」沒有錢、沒辦法錄音,OHAN只好離開公司、跑去打工,也是此時阿凱問他要不要去卡夫卡不插電系列節目演出,才有了《蟬》這張現場同步錄音的live專輯。

誰也無法回答

結束盛夏的火光

是留下漆黑與遺忘

或是領路向前的星光

—— 〈蟬〉

竭力鳴叫後在最熱的季節裡死去,迴盪在都市叢林裡的蟬鳴扯出喧囂與冷清,「蟬」的形象總讓人聯想起自己 — — 內心渴望被聽見、與外在世界格格不入的「噪音」。

「我很常感到憤怒。」問OHAN不斷創作、發佈作品的動力是什麼,這個答案讓我詫異。究竟為何而怒?「我一直不太能理解,這個時代怎麼那麼歲月靜好?大家都在互相安慰說:我也好喜歡你的東西。」

「有很多我討厭的音樂在市面上流通。那個憤怒讓我想要持續地把音樂做出來。」

字面看似張狂的語句,但 OHAN 的口吻裡並無自大,反而是讓我感覺有一點危險的赤誠。若如他所言,這是太「歲月靜好」的年代,那麼說出「我討厭」開頭的句子便成為一條尖深地裂縫,讓人意識到美好背後可能的千瘡百孔。而願意揭瘡的那股他口中的「憤怒」,在我看來又像是對「好音樂」太過熱烈的愛?

而同樣是「憤怒」這股情緒,到了作品裡,便成為〈 Wish You Were Here 〉裡對科技的不滿、〈普羅〉裡對社會階級的觀察、甚至〈蟬〉裏頭對自己無能為力的不甘。「但我沒有把它講得很明顯」不願剝奪聽眾的想像空間、無意煽動號招,OHAN 只是繼續「發聲」。

「巨牆就在那裡,就還是會想繼續搥它,即便它不倒。」做音樂、一首又一首投進廣大的串流音樂海、不斷演出曝光 — — 這是OHAN「槌向巨牆」的方式。「巨牆」可以是我們隱而不察的演算推播、可以是消費濫情的速食歌曲,也可以是更龐大的、一切構成壓迫的體制。

「但即使我對流行文化有這麼多的不滿,我還是有蠻多東西被影響的,像是……想旋律的方式。」

乍聽我以為有些矛盾,直到想起張懸〈城市〉裏頭似乎早已了然於心的複誦:「時光穿梭/我們不在左右只在彼此其中」,當演算法、流行歌、消費文化等等看似與我們所信仰的「搖滾精神」對立的東西早已成為日常,我們就無法、也不會擊垮「巨牆」 — — 牆是看不見的,是我們也許也曾鍾愛過的某套和弦進行、我們都朗朗上口的幾段副歌。

後來我們到了河濱公園,面向基隆河畔是平行的腳踏車、人行道,筆直向遠方開展。雨終究沒停下,太過空曠讓風也猖狂,我們遂決定回頭,只是這次多了歌聲。

OHAN 冬季晚上歌單:

Starship — 〈 Nothing’s Gonna Stop Us Now〉

Damien Rice — 〈 Amie〉

OHAN — 〈二十〉

Bon Iver — 〈 00000 Million〉

OHAN — 〈 Goodnight〉

回程路上,我好像可以抓住那個來時感覺到隱約的「危險」為何 — — 或許正是在此之前他未曾在歌詞或演出時明說的「憤怒」,住進那些乍聽太安靜的歌、太節制的編曲裡,讓人不斷感覺有某些力量或許就要爆發。像是走進城市太寂靜的夜,你會知道隔天醒來,這裡又是張牙舞爪的擁擠喧囂。只是他們尚未甦醒——那就讓我們再晚一點睡、再偷一點這片刻的寧靜,小聲唱起歌。

降下夜幕的時候 你攜著疲憊遠走

褪下制度的時候 你依著疲倦度過

那些鋒利的批判 無情的對待 都將煙消雲散

那些冷眼的旁觀 窒息的期盼 都將不復存在

And I will sing

Stay here for a little while

Let’s feel the music

——〈Goodnight〉

攝影撰文:郭詠欣

攝影協力:孟令婕

全文刊載於《 La Lune : la pleine lune 》「月下私會——台北夜間映像」單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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